
书法家王蘧常先生与天津的渊源(图)
图①王蘧常绝笔书《十八帖》(局部)
图②1936年中华书局出版的王蘧常著作《诸子学派要诠》
图③王蘧常先生在读书
图④王蘧常先生挥毫作书
图⑤王蘧常常用印“后右军一千六百五十二年生”
图⑥王蘧常常用印“端六先生”
图⑦王蘧常书赠亭林纪念馆联“行己有耻,博我以文”
已故著名中国哲学史家、历史学家、诗人、书法家王蘧常先生,字瑗仲,1900年生于天津,浙江嘉兴人。早年师从沈曾植学诗书,康有为曾在沈曾植面前称赞王蘧常谓“咄咄逼人门弟子”。未及而立即负诗名,与钱仲联并称“江南二仲”而享誉诗坛。书法以熔铸碑帖于一炉之“蘧草”驰名海内外,日本书道界曾称颂为“古有王羲之,今有王蘧常”,对其推崇备至。在无锡国专学习时,从唐文治学经文,与唐兰、吴其昌并称“国专三杰”。曾从梁启超学史学、子学,早年所编《三代史》,王国维读后与经史大家孙德谦谈起时,誉之为“王三代”。曾任教于无锡国专、上海交通大学、光华大学、复旦大学等,为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中国哲学学科创始人。王蘧常一生著述宏富,纵横文、史、哲、艺诸领域。门人弟子众多,其中有文史专家冯其庸先生、书法家潘良桢先生等。
对于一代硕儒王蘧常与出生地天津的渊源,人们一般仅限于从其简历中得知“1900年生于天津”寥寥数字,难以见到更详尽的介绍。在王蘧常诞辰120周年之际,这个话题再次引起人们的关注。笔者不揣谫陋,据相对可靠的史料,对王蘧常出生于天津前后的细节作简要考实,兼及王蘧常与梁启超、陈省身等长期寓居津门的学界名人之交游,并试述王蘧常出生于战乱的经历对其为人与为学之影响。
“忧患余生”
探究王蘧常与天津的渊源,还需从王蘧常父亲王甲荣自浙江嘉兴北上京津应试任职谈起。
王氏一族为近代嘉兴名门,到王甲荣这一代,书香门风已绵延数代。据《部畇府君年谱》(王迈常、王蘧常编)记载,清光绪十五年(1889),四十岁的王甲荣考中举人。次年赴京,“保和殿复试列取二等”,此后几年几次赴京参加礼部会试,可惜均是“荐而未售”。清廷于甲午海战之后,为整饬海疆,以朝廷重臣为北洋大臣,坐镇天津,广揽人才。王甲荣遂于光绪二十一年(1895)五月由北京到天津,任津海关道西沽分关税务之职,同年十月,又应聘兼任集贤书院山长、辅仁书院山长。次年二月,任天津道署文案。光绪二十四年(1898)七月,王甲荣受任直隶总督署文案,是时荣禄任北洋大臣直隶总督,三个月后,裕禄继为北洋大臣直隶总督。
光绪二十六年(1900),岁在庚子,清末最大的一次变局在京津地区发生。5月28日,八国联军发动侵华战争,中国陷入空前劫难,史称“庚子之乱”。
1900年6月2日(旧历五月初六)正午,王蘧常出生于战乱之中的天津,据《部畇府君年谱》及《王蘧常自传》记载,王蘧常出生地点为天津“三太爷庙街”,这是王甲荣在津寓居之所。时王甲荣公务在身,闻报,记起《史记·仲尼弟子列传》孔子所严事,对卫国贤士蘧瑗之才华与品德颇为崇敬,遂以“蘧”为名,“常”为辈行,故曰“蘧常”;并以“瑗”为字,行二,故曰“瑗仲”。王蘧常出生时,啼声甚洪。因此前蘧常女兄莲常夭折,王甲荣寄望蘧常茁壮成长,遂取小名“铁弥陀”。由于出生于端午后一日,故别号“端六”。
王蘧常出生后十八天,王甲荣命夫人及长子王迈常带着王蘧常等,深夜潜行,先行由天津海关道转移杨柳青,准备南下返回嘉兴老家。而王甲荣则仍然守其职,辅助裕禄抗敌。后来,“七十二沽相继失守,北洋幕僚星散”,裕禄自裁,王甲荣“视其藁葬,始离去”。
据《王蘧常自传》所记其母亲的回忆,彼时津沽大地“杀人盈野,白日无鸡狗声”,母亲怀抱幼小的王蘧常穿越战火和尸丛,默诵佛号,心中默念:“儿慎毋啼,啼则全家无生理!”而襁褓中的王蘧常竟一声未啼。又幸得王甲荣之随从、年少机警的天津本地人喜儿的协助,全家随其昼伏夜行,由杨柳青而胜芳、沧州,到沧州,终于坐上船,经运河颠沛南行返回嘉兴老家,历尽艰险而幸免于难。“至家乡已秋中矣。”王蘧常有一方印章刻“忧患余生”,意在纪念自己生于“庚子之乱”之中的坎坷经历。
“三太爷庙街”在何处
如前所述,1900年6月2日(旧历五月初六)王蘧常出生于天津之“三太爷庙街”,那么“三太爷庙街”究竟在何处?
今日之天津地图,已检索不到“三太爷庙街”。不过,在距离王蘧常出生日期很近的光绪二十五年(1899)之《天津城厢保甲全图》(冯启凰绘)上,南运河之北、大胡同之西有一处与王蘧常出生地名相近的“三太爷庙”,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。
旧时天津各种寺庙因其独特性和显著性,往往成为所在地区的标志建筑物,因而对附近村庄、街道、胡同的命名造成了显著影响。今日天津地名中有“海光寺”“韦驮庙大街”者,均是彼时按此法命名而沿用至今的地名。
“三太爷庙”所在地今属天津市红桥区,据《红桥区房地产志》之《红桥区早期寺庙及以寺庙命名的街道》一表记载,以“三太爷庙”命名的街道是“三太爷庙胡同”。同一表格上,以韦驮庙命名的街道是“韦驮庙胡同”,而光绪二十五年《天津城厢保甲全图》所载“韦驮庙”所在位置与今日天津交通图中“韦驮庙大街”之所在约为同一位置,因此,旧日之“韦驮庙胡同”,实乃今日之“韦驮庙大街”。由此亦可初步推断,《王蘧常自传》所载之“三太爷庙街”与“三太爷庙胡同”是同一街道。
但是,街道名中“街”与“胡同”为什么会有混用的情况呢?“胡同”一词始见于元代,源于蒙古语“荷特”,泛指街巷。以“胡同”命名街道在京津地区较为常见,大约相当于南方的“巷”。据统计,旧时天津街道以“胡同”为名者,约占街道地名总数的60%。然而明清时“胡同”的名称多是靠口耳相传,鲜有以标牌挂在胡同口者,故而地名中“胡同”与“街”或有混用的情况。天津本地尚且有类似“韦驮庙胡同”与“韦驮庙大街”的混用或改称,则作为南方人的王甲荣、王蘧常父子,或因不习惯于“三太爷庙胡同”之称,故而改称“三太爷庙街”,也就再正常不过了。
在光绪二十五年之《天津城厢保甲全图》上,三太爷庙之南面标有“督院署”。“督院署”是直隶总督天津行馆的别称。此处位于天津有名的三岔河口地区,具有“地当九河要津、路通七省舟车”的地理优势,水陆交通均十分便捷,工商发达,寺庙云集,文教兴盛。同治九年(1870),李鸿章总督直隶,从此将行署设于此地。而王甲荣受任为直隶总督署文案,办公地点即在此“督院署”。督院署北侧为三太爷庙,则以此庙名称命名的“三太爷庙胡同”与督院署距离非常之近,王甲荣步行上班所用时间当在十分钟以内。“督院署”的所在,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王蘧常出生地即在此附近之“三太爷庙”周边。旧时民间供奉“五大家仙”(包括灰仙老鼠、黄仙黄鼠狼、狐仙狐狸、白仙刺猬、柳仙蛇,俗称“灰黄狐白柳”),认为五大家仙是与人类长期伴生的,属于亦妖亦仙之灵异。其中狐仙排行第三,故称“胡三太爷”,“三太爷庙”所供奉的即是胡三太爷(即狐仙)。
“三太爷庙胡同”既然消失了,然而其旧址究竟何在?据《天津市地名志·红桥区》记载,1976年地震,三太爷庙胡同及附近的新开路、新浮桥大街、沟头胡同、头道闸胡同、公议胡同、袁家胡同、利民巷西南部地段等七条街巷房屋严重震损。1977年至1980年,政府将这几条街巷拆除,改建居民楼,起初命名为新开路,后因重名,于1982年以界内原利民巷巷名改为“利民里”。如今,这一带仍然是繁华商业区,大胡同就在利民里的东面。
不过,在光绪二十五年之《天津城厢保甲全图》上,大胡同及其西面的三太爷庙在南运河之北岸(所以原先大胡同亦称“河北大胡同”),为何今日之天津地图上,大胡同及其西面的利民里(即三太爷庙街旧址)却在南运河南岸?这是因为,1918年海河工程局与顺直水利委员会共同对南运河进行了裁弯取直工程,南运河由此改道。由此,原先本来处在南运河北的大胡同及三太爷庙胡同,就变成处在南运河南岸了。笔者查阅1930年的《天津市街图》发现,裁弯取直工程之后,大胡同就已在南运河南岸,然而地图上的街道名还沿用旧名“河北大胡同”,再查阅1932年的《最新天津市街图》则发现,此时该街道名已改为现名“大胡同”。
综上所述,笔者认为,《王蘧常自传》所述王蘧常出生地在天津之“三太爷庙街”,实乃“三太爷庙胡同”,原址在今天津市红桥区利民里界内(东临大胡同,西至影院街,南靠新开大街,北至南运河南路)。
王蘧常与天津学界名人之交游
“庚子之乱”后,王甲荣一家从天津一路辗转南下,于当年十月才回到嘉兴老家,王甲荣夫妇皆因劳累过度而病倒,可以想见旅途之艰辛及王蘧常幼小生命的来之不易。
据王蘧常、谭其骧的忘年交卜桂林在《小弄堂里走出的三位同乡先贤》(载于《世纪》杂志2020年第1期)一文中回忆,为了有更多的机会谋个职业养家糊口,以及孩子读书的方便,因战乱而失业的王甲荣回到嘉兴后,并没有在王江泾镇的老家长期居住,而是带着一家人留在嘉兴城里,租住在谭新润(谭其骧父亲)家的后院(今在嘉兴市勤俭路椿树弄)。由于王甲荣因战乱而失业,家里几乎一贫如洗,买不起纸,少年王蘧常“几乎每天都有好几个小时在天井里的地砖上写字,写满了用水冲洗干净再写。四五岁的谭其骧经常会蹲在旁边看他写,有时还帮他当个小助手”。
王蘧常少时聪颖而好学,1920年国学大师唐文治创办无锡国专,王蘧常从一千五百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,成为首届二十四名学生之一,毕业后因受器重而留校任教。不过,王蘧常曾错失了一次北上求学的机会,从而也没有再回过天津的记载。2020年4月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王蘧常尺牍集《蘧草法帖》(王运天、郭建中主编),最早的一通手札就是王蘧常1925年6月11日致王国维的《静安帖》,其中谈及自己欲师事王国维然而错过清华研究院报名时间之事。王国维早些年曾从报章上读到王蘧常所撰《三代史》,从而对王蘧常学术根底颇为赏识,得知王蘧常错失报名时间后,亦曾为之斡旋(王国维1925年8月1日致唐兰的复函,有“贵友□君□□事昨已与当局者商”云云),可是当时清华研究院录取名单已公布,根据研究院规定不能再行补考补录。两年后王国维逝世,王蘧常错失的这个机会再也无法弥补,这件事也被称为近现代学术史上的憾事。
王蘧常曾应父亲王甲荣之命,经张元济介绍而问学于梁启超(王甲荣、张元济、梁启超曾同年考中举人)。当然,并没有史料记载王蘧常曾北上天津问学于饮冰室。据《王蘧常传略》(王蘧常口述,黄清宁、柳巩阳整理)载,王蘧常曾得拜梁启超于上海,畅论子史之学。又据《王蘧常自传》,1927年,王蘧常曾“走书于梁任公年丈”以问学,得梁启超“以清华上庠油印本见赐,勖以辨别流派”,王蘧常后来撰写《诸子学派要诠》《先秦诸子书答问》《秦史》等,“皆造端于此”。晚年梁启超寓居天津,长期在清华、南开等校讲学,致力于文化与教育事业。因此,梁启超与王蘧常的师生因缘或可算是王蘧常与天津的另一种渊源吧。
王蘧常还曾与长期在天津求学、任教的数学大师陈省身有往来。据王蘧常弟子、毕业于无锡国专的沈侗廔在《随笔偶记十一则》(载于顾国华编《文坛杂忆》)中所记,陈省身父亲与王蘧常岳丈曾同寓天津,时陈省身就读于中学,在数学上已崭露头角,蘧常夫人沈静儒当时“攻读于天津师范学院,却短于数理”,因而“时往就教”。20世纪80年代,陈省身“回国时,必去上海蘧常先生处话旧”。另据《小弄堂里走出的三位同乡先贤》所记,文章作者卜桂林曾因王蘧常、谭其骧的嘱托去拜访过他们的中学同学与挚友陈省身先生——此处“中学同学”指的是谭其骧与陈省身的关系,因两人同毕业于嘉兴市秀州中学,而“挚友”则当指王蘧常与陈省身的关系。陈省身人文素养极好,20世纪80年代回国后,时与同讲学于南开的古典诗词研究大家叶嘉莹先生谈诗论词,有着长达二十年的交谊。可以推断,陈省身与王蘧常夫妇会面时,话旧畅谈的主题定然不止于数理之学。
他配得上自己曾深受的苦难
当然,笔者以为,王蘧常与天津的渊源,更深层次的意义或许在于,生于天津的苦难之经历,成为王蘧常沉郁而坚毅、厚重而苍茫的生命之底色,这对于王蘧常的人生乃至学术、艺术都有着十分深刻的影响。
据《王蘧常传略》载,王蘧常幼年时,母亲时时为王蘧常言之,八国联军入侵,以致王氏家业全毁。王蘧常虽幼,“往往为之面赤气涌,以此仇视帝国主义,有不共戴天之痛矣”。
后来,王蘧常在大是大非面前,不论面对怎样的困境,他都不愿与世浮沉,表现出铮铮铁骨和高风亮节,这当是坎坷之磨砺与学养之浸润共同作用的结果。
1940年春,汪伪政府在南京设立伪中央大学,校长是王蘧常在无锡国专求学时期的某教师,屡次邀请王蘧常去担任文学院院长,虽胁之以利害、诱之以利禄,而王蘧常作长诗《节妇吟》为答,宁可一家老小艰难度日,也不肯受聘。后来,王蘧常所任教的国立交通大学被汪伪接管后,他与陈石英、裘维裕等六教授毅然辞职,曾有特务以装有子弹的恐吓信逼王蘧常返职,然而王蘧常不计个人安危,义无反顾。
诗文创作上,“忧患余生”的经历,使得王蘧常并非一味“两耳不闻窗外事”,其峥嵘风骨于笔墨间清晰可见。九一八事变后,王蘧常曾做不少文章发表于《申报》等报刊上,以鼓舞士气。全面抗战起,他诗笔纵横:“英雄血尽遗余垒,魂魄归应恋旧邦。”“虽死应留声响在,余威还使海涛飞。”“凭栏多少哀时意,并入潮声发浩歌。”……这些诗作后来辑为《抗兵集》,堪称一部壮观的抗战史诗。及闻日寇投降之讯,王蘧常欣喜若狂,大呼:“特大喜讯!鬼子投降了!”继而忽泪下满襟,高吟“剑外忽传收蓟北,初闻涕泪满衣裳”两句,并说:“我现在才感到老杜的真性情,从肺腑中流出,每字都是实情实理。诗的下面说‘须纵酒’,能许我纵一下吗?”随之竟饮尽两瓶酒,大醉方休。后来画家严振绪以一幅雄鸡图相赠,王蘧常为之题诗曰:“独立苍茫何所之,雄鸡佩剑拟神姿。长鸣风雨天终晓,莫忘闻声起舞时。”
在学术研究方面,王蘧常为中国传统学术之传承鞠躬尽瘁的同时,心中常有救世之愿望。王蘧常对明末清初学者顾亭林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的观点推崇备至,其辑《顾亭林诗集汇注》,盖亦寄托此意。受严复思想影响,王蘧常撰写《严几道年谱》,力图揭示严复致力于译述以警世而拯救国民的愿望,并赞成严复努力向西方学习并融通中国智慧的致思方向。
晚年,王蘧常书法熔秦铸汉而以“蘧草”享誉海内外。1989年10月25日,王蘧常在上海逝世。观其绝笔章草书“十八帖”,遒劲老辣、浑厚苍茫,笔者以为,这不仅源于王蘧常几十年上下求索、熔铸碑帖于一炉之深功,更是其沉着劲健、浑厚苍茫的生命精神之体现。
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:“我只担心一件事,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。”王蘧常自出生于“庚子之乱”之中的天津起,以“忧患余生”历尽坎坷,然而其一生以高标的风骨和孜孜不倦的学术追求,成就了其崇高的人格和学养境界——他配得上自己曾深受的苦难。
来源:天津文学艺术网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