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冯骥才——方竹古笔(图)
画室里一个明代的彩绘漆柜内,有一个薄薄的松木板制成的小盒,里边放着几支旧笔,竹管的笔杆在三十年前就给手指磨光,有的笔锋还磨掉了一截,快成“短平头”了,但它一直被我悉心保存。
对于书画者,笔是心之具;画画的人最看重的画室物品是笔。齐白石去世前,嘱咐家人把他那支羊毫的“当家笔”随自己一起同葬。
每个人使用的笔各不相同,皆由各人画什么及其性情所决定。画家只用自己用惯了的笔画画。也就是说,画家最难受的事,就是用自己没用过的笔写字或画画。所以,逢到一些场合,被人再三请求使用备好的笔墨“留下墨宝”时,大多不会写出自己称心的字。
方竹古笔
最初插在我画室中笔筒里的只有三种笔。
一种是从黄鼠狼尾巴取毫而制成的狼毫笔,主要是叶筋笔和鹿狼毫山水画笔。陈少梅先生好用叶筋勾皴山石。这种叶筋笔可以皴出马远和夏圭那种斧劈皴的刚健之美。但叶筋锋的锋毫过细,含墨量少,落墨单薄,还得配上一支笔锋较粗的鹿狼毫画笔。另一种是用山羊毛制成的羊毫笔,主要是大中小号的“白云”系列。这种羊毫笔,柔和绵软,蓄水量大,极适合晕染。另有一种是兼毫,兼用狼毫与羊毫两种材料,下笔时便兼有狼毫的劲健与羊毫的柔和,亦刚亦柔,变化亦多;用它皴擦山峦草莽时得心应手。
不同的笔会带来不同的效果与意趣,特别是近三十年随着社会富裕,书画兴盛,各种复古的笔如诸葛笔以及用新材料制成的笔如草笔、麻笔、马尾笔、熊鬃笔等林林总总,不胜其多。我作画不喜欢旁门左道,怪力乱神,靠着新工具新材料带来的外在的特效来出奇制胜。
然而,在传统制笔中略加改造,加入一些创新,却往往带来意外的欢喜。一次,宋雨桂给我一小纸包,纸是画案上墨迹斑斑的废纸。待打开纸包一看,是几支小笔。笔杆是淡黄色的竹管,细如筷,尺余长;笔锋是纯羊毫,也是极细极长,好似一缕眉梢。雨桂说:“这笔画树枝极好用,你拿去试试。”这样又长又软的羊毫怎好画树枝?
我当即抽出一支,蘸了水墨,在桌上一块宣纸上抹了几笔,感觉真的出奇的好,看似弱不禁风又细又软的一束羊毫,里边仿佛有充足的劲力,画出线条不单挺拔有力,还有味道。此时,只听耳边响着雨桂得意的声音:“怎么样,好使吧。”我问他这笔出产何处,他说制笔的是一位山东滨州人,喜好玩笔,自己选料,自己捆扎,却从不卖笔,每制新笔,辄必送给友人去试。别人说好,他就高兴。雨桂说:“你喜欢,他开心。我回头找他要,给你多备几支。”
我最初用的画笔多是北京李福寿制的笔。笔杆上的字是手工刻的,正楷小字,刻工讲究,勾撇点捺,都很精当。老师嘱咐买笔时挑笔要看三个方面:一是笔杆要直,挑笔时把笔平放桌上一推,笔杆转动均匀者为好;二是笔头要牢,笔头是用松香粘在笔杆上的,挑笔时须捏着笔头轻轻拔一拔,牢固者为好;三是没有虚尖,这一看便知。
老师要求执笔时,一定要手执于笔杆中部,靠上更好。执笔高,才能悬腕悬肘,画起来挥洒自如。倘若执笔低,只能靠手腕的转动。现在看网络的视频上,常见有人用手指捏着笔头写字画画,这只能笑而称为“指写”了。
我喜欢收藏,偶尔也藏一些老笔,其中有一支是我的最爱。这笔的笔杆十分少见,方形,指粗,皮质光润。这种竹管天然方形的方竹生长于江浙和安徽一带,看上去有种特异的气质。此支笔的上端有笔帽,用的是更粗一些的方竹的竹管;笔帽的帽口和笔杆的上下端,都镶着紫檀木的细边,做工十分考究与雅致。笔帽上刻着年款:“康熙癸未三月”,距今已逾三百年,应是珍贵的古笔。更珍罕的是笔杆迎面刻着两句诗:江上年年芳意早,蓬瀛春色逐潮来。
背面还署着名款:勾余胡以宾
笔杆上这两句诗,出自唐代诗人李约的《江南春》;这位胡以宾是何人,却无从得知。然而“勾余”二字是秦晋之前古越腹地宁波慈城最早的称呼。慈城是我的老家啊!这原来是三百多年前我的一位同乡先人使用过的笔!
此笔的由来,应是康熙癸未(1703年)三月,江南春意涌动,慈城草绿花开,这位胡以宾先生心情极好,古往今来咏春颂春的佳句连连而至,唐人李约这句名诗也闪闪发光地蹦到他眼前,这便去请一位制笔匠人选了上好的方竹,精制成笔,并将李约的诗句连同自己的名款都题刻在笔杆上了。他还特意在名款旁注上“勾余”二字,显然他以自己是古越的后人为荣了。
因故,这支方竹笔便成了我画室中一件意义非凡之“宝物”。
(今晚报)
来源:天津文学艺术网
